来源:同志文学网 时间: 2019-07-16
上
在我们蒋楼,称谓前一般都要带个“俺”字,比如俺爸、俺妈、俺大爷等。如果谁擅自把这个“俺”字省了,或用“我”替代了“俺”,人们当面不说他(她),背后也会说他(她)。说什么呢?一般都是说“干温”或“狗温子”,啥意思呢?相当于狗头上长角——装洋(羊)吧,总之反正不是夸人的话。有时还会有人在“狗”和“温子”之间加上那个汉语里最难听的字。
本文的“俺大爷”其实并不是我父亲的亲哥哥。在我们蒋楼,和父亲一个辈份的男性,比父亲大的我们都叫俺大爷,比父亲小的都叫“俺叔”。根据其在自家兄弟中的排行,一般会叫俺二大爷、俺三大爷、俺二叔、俺三叔等。当然,与母亲一个辈份的女性,我们一般都叫俺大娘、俺二娘、俺三娘,俺大婶、俺二婶、俺三婶等。叫娘或者叫婶,这取决于其配偶比父亲年长还是年幼,而与其本人年龄大小无关。这似乎有点歧视妇女的嫌疑,全国的大多数地方可能也都是这样的吧。
在我的青少年时期,蒋楼至少有二十位“俺大爷”和“俺叔”。当然,“俺大哥”、“俺二哥”、“俺小哥”更多,足有好几十个。由于时间的作用,蒋楼所有的“俺大爷”都已作古。本文的俺大爷只是其中的一位,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他的全名,但出于为长者讳,为尊者讳,为逝者讳,在此我想隐去他的尊名,望乞读者谅解。
四十多年前的夏夜,生产队那片平坦的打麦场,是我们村所有老少男人的夏凉床。有时候星星多得数不过来,有时候月亮亮得能看见手掌纹,晚风和月光像“井拔凉”一样凉爽宜人。远远近近的蛙声,伴随着夏虫的鸣叫,悠扬,婉转,悦耳,胜过所有世界名曲。
“场清垛毕”是我们蒋楼人独创的成语,也不难理解。场清垛毕后,白天的打麦场寂静了下来,夜晚却格外热闹起来。人们热议着各类乡村趣事,却少有国内国际话题。一阵“麻雀吵晴天”后,有鼾声开始独奏,继而二重奏、三重奏,然后就是大合奏了。
我和我的小伙伴们,精力过剩睡不着,缠着老万爷给我们讲古说书。老万爷说到奸臣逆贼被打死一般都是这几句:伸伸腿,咧咧嘴,不吃饭,不喝水,阳间少个人,阴间多个鬼;形容坏货一般都说:打瞎子,骂哑巴,踢寡妇门,挖绝户坟,坏得屙屎狗都不吃……
我最喜欢的是在俺大爷的“软床子”旁边铺个“草毯子”,再铺个秫秸篾子席于其上。俺大爷的卧榻之侧,却喜欢有我酣睡。俺大爷有莱芜癫痫早期如何治疗一肚子的精妙俗语,他喜欢讲,我喜欢听:
出门看天,进门看脸;杈头有火,锄头有粪;打场牛不饿,赶集人不饿;老子不哄儿,粪不哄地;和事的两头瞒,挑事的两头传;肉落千人口,罪落一人身;杀鸡担老奶奶名;跟着好人学好人,跟着巫婆拜假神;男不露脐,女不露皮;上床夫妻,下床君子;可在小叔子怀里坐,不从大伯子面前过;好话讲三遍,狗都不喜欢;官不打送礼的,狗不咬屙屎的;伸手不打笑脸人,杀人不过头点地;三十年河东转河西,莫笑话穷人穿破衣;阎王爷不撵病鸭子,黄鼠狼单咬病鸭子;黄鼠狼子去赶集,里里外外一张皮;光屁股坐椅子——有板有眼;弓棰擀饼——心里厚;豁唇骡子卖个驴价钱,坏都坏在了嘴上;驴屎蛋子表面光;小庙神受不住大香火;昂(蒋楼人读kang,一声)头老婆低头汉,青头萝卜紫头蒜(潜台词:个个都是鬼不缠);吸一辈子烟,烧一辈子手,喝一辈子酒,出一辈子丑……
对于一些老古语,俺大爷也不是全盘接受,比如说“篱笆不算门,砂锅不是盆,老婆不算人”。俺大爷痛斥曰,说这话的人就是个“活驴熊”!
俺大爷斗大的字不识一升,他却能出口成诗:山上青松山下花,花笑青松不如她。单等一场酷霜打,只见青松不见花。后来我才知道这诗可能不是他的原创。
一个冬天的早晨,俺五叔家娶媳妇,请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帮忙,吃个“便饭”自然不可少,俺大爷当然也应邀到场。吃饭前东家打来一盆热水请大家“擦手”,这也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礼节,说是“擦手”,其实主要是洗脸。所以像让座一样,先擦者为尊,因此少不了一番推让。大家纷纷让俺大爷先擦,俺大爷说,你们先擦,我一早洗过脸了,不过手还没洗。有人感觉不对,顺口说,你真能,你洗脸不用手?众人也觉不对,纷纷质疑。俺大爷从容不迫地说,我一早就剃了头,三疤瘌给我剃的,脸也光了,他还给我使了香胰子,你们闻闻,香得很啊!我的手一直操在袖筒里……
一个夏天的上午,俺大爷在苍沟桥上与人“来周”(也叫“六周”,二人将泥巴捏成卵型或丁型进行对弈,规则和路数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)。有个骑一辆崭新脚踏车的年轻孩子过来问路,只见他单脚撑地,急摇车铃,高门大嗓地喊道:哎,老头,我问个路,去王香卜怎么走!俺大爷平静地望着问路人说,劈柴劈小头,问路问老头,问我你算是问对了,往西,一直往西,不拐弯就到了。
年轻人驾车西去,与俺大爷牙关紧咬,双手紧握,这是怎么回事?“对周”的人说,王香卜在东边啊,你怎么……,俺大爷说,没事,这孩子不是个笨孩子,放心吧,天黑前他一定能到王香卜。
一个秋末冬初的下午,一大群妇女坐在一起“拧白芋泥”。我们蒋楼管红薯叫白芋,这个活操作起来很简单,就是把粘在白芋上的泥土清理干净就照了,其主要动作是“拧”。
一个与我一个辈份的嫂子忍不住吃了一个鲜嫩的白芋,与俺大爷不是一家的俺大娘忍不住说了她,二人发生了口角,然后俺嫂子哭得很伤心。大家都沉默了,一时气氛十分凝重。
俺大爷知道情况后,不慌不忙地跟大家说了一件事:昨天夜里,王大庄麻木匠家失火了,东西全烧光了,连一个裤头也没剩,就剩一条毛巾,麻木匠拿它包着蛋。那个俺大娘惊讶道,哎呀,烧得那么狠,太可怜了!俺大爷看着她头上的毛巾接着说,真是的,烧得确实太狠了!几个妇女也看见了她头上的毛巾,紧接着大家都看见了。那个俺大娘一把捋下头上的毛巾,抓起一个大白芋砸向俺大爷,嘴里同时骂道:你个狗�饴炎拥�!(�猓�音cha,二声,蒋楼人的读音,在此为撕咬的意思。在蒋楼人的语言里,“卵子”就是男人的生殖器,其中应包括睾丸,这个说法多用在“噘人”的时候)
所有人都笑了,用俺大爷的话说,平时老驴上树都不笑的人也笑了。
下
那年春天,俺大爷的大孙子在部队提了干,团长如花似玉的女儿看上了他,非他不嫁。团长更是许他高官任做,骏马任骑,那可真是前途无量,前程似锦。可是大孙子入伍前就在老家定亲了,经过数天数夜的思想斗争,最终他还是向团长的千金张开了双臂。那么明摆着的问题是老家的未婚妻怎么办?还能怎么办!通俗地说叫罢亲,书面用语叫毁约或退婚,只能如此。
俺大爷坚决不同意!王八羔子,穿了四个荷包的军装就想当陈世美,俺们蒋家绝不能出陈世美!我一万个不答应,想罢亲除非你不姓蒋,除非我死了!
于是俺大爷叫人给大孙子拍了个加急电报:爹病危,速回见最后一面。(再注:此处的“爹”即爷爷)
大孙子火速回到了蒋楼,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团长的千金,他们都穿着四个兜的军装。他们的飒爽英姿,美成了蒋楼从没有过的风景,乡亲们的眼睛都看直了。
大孙子一走进家门就感觉情况不对,还没等他反应过来,房门已经被俺大爷从外面锁上了,湖北女性癫痫治疗医院在哪速度之快,动作之干净利索,明显是经过了反复的演练。俺大爷隔着门缝向大孙子喊话:小子,你当了军官也是我孙子,你想当陈世美,我坚决不答应!你看好了,你的未婚妻就在里间屋里,你们这就算结婚了!
大孙子急忙走进里间,一张挂着蚊帐的新床上,果然坐着一个银盆大脸、五大三粗的女子。
大孙子在屋里强烈抗议:俺爹,新社会,新国家,你不能这样包办婚姻!我是一个革命军人,你没有权利限制我的自由,你这是犯法知道吗?
你放屁,少跟我老头子讲大道理!革命军人就能不要良心,说话不算话,翻脸不认人吗?我活了大半辈子,什么事都经历过,就是没坏过良心,没叫人背后戳过脊梁筋!我告诉你,屋里有尿罐子,饭我安排人从窗户给你们送。你啥时候回心转意我啥时候放你出来!如若不然的话,你就是死也得给我死在这里!公家找我,部队找我,我给你抵命!
话毕,俺大爷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粗铁丝和老虎钳,使出他年轻时摔牛的握力、腕力和臂力,将门和门锁拧得死死的。
俺大爷微微喘着粗气,对着门口的人高声说:你们都给我听好了,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许打开这个门,不然我砸断他的狗腿!
团长的千金也算是一个见过大场面、大世面的女子,却不仅稀里糊涂地被俺大爷拦在了门外,紧接着又被俺大爷的气势给镇住了,更被俺大爷的谋略给折服了。她先是给俺大爷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,然后又深深地鞠了躬,待她直起身、抬起头来,已是泪流满面,梨花带雨。她的普通话很标准,也很甜美:爷爷,我和大伟是真心相爱,求您理解我们,成全我们,放大伟出来吧!
俺大爷说,首长同志,谢谢你这么看得起俺们家大伟,看得起俺们这个穷家破院。可是情况你也都知道,你也都看到了,大伟早就定亲了,对不起人的事俺们蒋家不能做,首长同志,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,还是请你理解俺们吧!
爷爷,我佩服您守信用、讲义气,佩服您足智多谋。可是爷爷,你知道我有多爱大伟吗?没有他我也不想活了,爷爷,求您了…
女军官声泪俱下,俺大爷不为所动。
只听扑通一声,女军官跪下了:爷爷,孙女求您了…
年轻女军官的这一跪,着实令俺大爷吃惊不小,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。俺大爷说,首长同志快起来,你这是折我的阳寿啊!
荆门癫痫病哪家医院治的好>女军官说,爷爷,您不放大伟出来,孙女就不起来,孙女情愿跪死在这里!
俺大爷命令俺大嫂和几个侄媳妇:你们还愣着干什么,还不快扶这位女首长起来!
几个壮实的妇女一起围过来,七手八脚地正要搀扶。一把军用匕首已握在了年轻女军官的手中,谁也没看见她是从哪里掏出来的。妇女们尖叫着退了回去,呆若木鸡。女军官平静而凄然地说,你们谁也不用害怕,我不会伤害你们的。就让我跪死在这里吧!如果你们再来扶我,我就一刀先结果了自己!
俺大爷被深深地震撼了,乖乖,真不愧是战功赫赫的英雄团长的女儿。
所有人都如泥塑一般,悄无声息。俺大爷足足沉默了一袋烟的工夫,接下来他的动作让所有都惊呆了,包括那位跪着的女军官。只见俺大爷缓缓地跪了下去,就跪在女军官的面前。几个人想过来扶起俺大爷,立即被他喝退了。俺大爷一字一句地说,丫头,你听着,你要是不起来,我就跪死在你面前,看俺俩谁能�抗�谁!
对峙了大约两袋烟的工夫,女军官站了起来,她弯腰扶起俺大爷,重重地叹声说,爷爷,我彻底服您了,今天我终于知道大伟为什么那么优秀了。爷爷,对不起,我立即回部队。
女军官眼睛红肿,像熟透的桃子,在场的妇女都在抹泪……
俺大爷亲自赶着大车(牛车),把女军官送上了古店到县城的汽车上。俺大嫂,也就是大伟妈,哭着将十个煮鸡蛋塞给女军官,女军官说啥也不要。俺大爷说,拿着吧,丫头,俺蒋家人对不起你,太穷了,拿不出像样的礼物给你,你也别笑话俺……
女军官再次泪如泉涌,她收下了煮鸡蛋。望着女军官抹泪的背影,俺大爷的眼圈再一次红了。
三天后,俺大爷的大孙子大伟与“原配”正式成亲。
一年后,俺大爷的重孙子,大伟的儿子出生。
三年后的一天早上,俺大爷毫无征兆地静静地走了。
在俺大爷的老坟上,他的大孙媳秀芹哭得死去活来。
现在,俺大爷的大孙子已经抱上了孙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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